以后再听到这些老歌,会想起《繁花》里的面孔。

配乐师特为选了很多九十年代的金曲。一首首有年头的歌,像故友,落一身歌手、时代和个人遭际的灰。老歌被捞起,带着昨日遗梦,为新的故事作注。

再聊起王家卫版《繁花》里的人,就能说,他们的命运有歌为证。

再往后,热播一时的电视剧里的人物会淡去。这些歌还会活着,等待下一次被唤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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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 四个女人的生命里,有过一只阿宝

以今天人的阅历来看,《繁花》的商战拍得一般,股战更加一般。剧中拿股票当对垒筹码的股战,差别无非是机构收割韭菜,还是机构干掉机构。深圳A先生领十八罗汉杠杆加到自己爆掉,由此生出的恩怨情仇再悲壮,脚底下总归有点虚。

好看的是感情戏。面子上看,《繁花》是阿宝和四个女人的故事。实际上呢,是四个女人的生命里,出现过一只叫阿宝的男人。

王导版的改编与时俱进。金宇澄的原著像晚清韩邦庆的吴语小说《海上花列传》,大家生意做做,长三堂子里情操劈劈,哭哭闹闹跺跺脚,时间就过去了。王导拿出来的《繁花》一扫旧社会气息,男盗女娼的暗涌淌出地面,成了清清爽爽的女性励志/爱情片。

汪小姐、玲子、李李、雪芝,跟阿宝有瓜葛四个女人个个性格刚烈。上海话里,这叫“弹硬”。意思是有志气,吃痛,输了不服气,有韧性。

每个女人,都有自己的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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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小姐

汪小姐这个角色,有点像金庸笔下的郭芙。红衣怒马的大小姐,在经世后成长。《执迷不悔》(王菲,1993)是汪小姐的主题曲。这首歌是同名专辑里唯一一首普通话歌,词是王菲自己填的,是她的第一支填词作品。

汪小姐想辞掉27号的生活跟阿宝去卖茶叶蛋。汪小姐得不到阿宝,所以凯迪拉克不要,五条救命的流水线也不要。“就算是执迷,就让我执迷不悔。”以前听到记住的,是这第一层意思。后来才发现,王菲的词里,还有第二层意思。

汪小姐从纯爱女主角破茧成蝶变女性独立标杆,合的歌里“睁开眼,用我的心,去看去感觉”。离开阿宝,幻觉消失,虽痛,这时才能用自己的心去体会,“真真切切的感受周围”。退路断绝,才能逼出力气用光了,睏一觉就转来,划到哪里算哪里,捞到什么是什么的狠劲。

她还有一首张学友的《偷心》(1994)。排骨等不到年糕,一颗心一寸一寸冷掉。被时代的风吹拂,爱情得不到,个么还有钱可以赚。赚到钱,和平饭店还是对你开放。

汪小姐和魏总,小汪和宏庆,《繁花》里面,这两个的戏好看。王导好像返老还童,要么是返璞归真。他擅长拍情欲流动,李李和阿宝的戏倒是一般。反是汪魏商业电影路子的爱情喜剧,冤家路窄,不打不相识,拍得很砸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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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总码头上跳舞

仓库里,汪小姐扔鸡腿配《喜欢你》(Beyond, 1988),魏总码头上跳舞配《红唇的吻》(草蜢,1989)。两首歌里都有前梦旧梦碎梦的影子。前一首是分手后旧情难忘,后一首将一颗僵冷的心解冻,“为红唇解禁”。上海大小姐和海宁小开在楼顶喊话1993年底的上海:“大部分人还是跟我们一样,口袋里没啥钞票……”,要笑出来的。不过虽然他们的自我定位有偏差,活泼的情谊动人。

玲子,电影《旺角卡门》(1988)的插曲《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》,她的歌关于离开。电影里刘德华坐在公交车窗边,歌声悠悠:“夜里有风,风里有我,我拥有什么。”剧里,玲子帮阿宝的暧昧不好戳穿。真闹到要挑明的地步,只有结束一条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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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宝和玲子

玲子的爱不说出口,怕像北方的雪飘在南方的空中,结不住。她心里清楚,嘴巴硬,还想撑一撑。夜东京几个老朋友吵得最凶的时候,她才摒不住了,眼乌珠一瞪,一个一个问:“是侬讲的伐?”

大家不响。最后是,“不要你懂,不怕人说,让爱随风沉默。”

后来玲子碰到阴丝呱嗒的强总,二个人在银座相识,空气里飘来《东京爱情故事》的主题曲。《突如其来的爱情》讲邂逅和守护。歌很甜蜜,和“东爱”的伤心结局混成一种复杂的感情,趴在当年流过泪的观众心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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玲子在东京

资本大鳄强慕杰,比那几根越狱大王蛇更危险。他把银座理惠女服务员玲子放在心上,发誓要搞死情敌阿宝。《突如其来的爱情》是他和玲子之间最美好的部分。差一点,就永远是陌路。认识了,“不要把你让给任何人”。吐着信子盯着上,又能怎么样呢?

李李和阿宝之间的感情像老法里做生意,你欠我,我欠你,人情做来做去,情欲最炽。他们之间不说爱,无需往事的回放,靠近一点就起静电。

1986年,林淑容和李茂山的对唱歌《无言的结局》,是记忆里最早的一批流行歌曲。那个时候的上海,卡拉OK里但凡要唱男女对唱歌,这首必点。小孩子听大人起哄,哄出一对有点苗头或者故事的男女来唱这首歌。包房里,《爱拼才会赢》《我是一只小小鸟》唱的是张扬,《无言的结局》是含蓄。男男女女喉咙越唱越低。唱到最后“也许已没有也许”的时候,空气里徒留一丝惆怅。

人人都有故事。李李和阿宝的那点事,和她捧在心尖上,“死了我也站他一边”的那个人比起来,只能是“让那回忆淡淡地随风去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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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芝

和前面三位女侠比,独自去香港打拼,混得不好只能豁胖的雪芝,是阿宝生命里游走的第二尾金鱼。雪芝不是女侠,她也“弹硬”。她跟阿宝的十年又十年之约,不是约给对方,是跟命运博一记。虚妄的约定,像一张保护网,暂时给自己安慰——我还有时间。

温兆伦的《随缘》(1991)是雪芝的判词。《繁花》里的女人们也都搭到点边。“人如飞虫堕网中”,荒谬,又不能永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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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依弘扮演的史老师

2. 史老师的镜子

京剧名伶史依弘扮演住在玲子楼下的史老师。

史老师的戏,是一直在一个光影浮动的房间里等男人,收音机整日价放着京剧。也是奇了,那么好看妩媚的女人,男人怎么舍得不来?

第一支《贵妃醉酒》,杨贵妃等不来唐明皇,和高力士裴力士戏浪作百般醉态。楼下葛老师听到了,点一句:“你看,人不来又唱了。上面小菜老酒都准备好了,这个男人就是不来,你讲这个女人可怜伐。”

运道是玄学,求不来,送不掉。这东西,哪里是好送来还去的。能送来还去的,这部戏里只有股票跟地契。第二支:《锁麟囊》,“这才是人生难预料”。玲子和阿宝之间的感情债算也算伐清楚。要到有一个人先变成金鱼走掉了,才是个了局。起先我以为是这样,所以听到阿宝跟玲子说“谢谢侬”,眼泪水掉下来。

第三支,《红楼梦·宝玉哭灵》。玲子听到唱,跟阿宝讲:“我最不喜欢别人唱林妹妹了,男人又抢不过人家,自己最后又生病死了。”两人对窗而坐,面前摆一盆大闸蟹,草绳捆牢,油亮光光。

阿宝讲:“你肯定不会的。”玲子说:“我当然不会的。”他们的结局,这时就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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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李

3. 遍地机会的年代

那个年代遍地机会,谁的胆子大,路道粗,运道好,谁就能从阿宝变宝总,和平饭店大套间一住住七年。这种日子,俱往矣。现在就连饭店老板去澳门赌博败光,或者谁谁谁股票炒输掉跳楼跳海的事情,也不大听说了。

阿宝和麻老板的生意谈成,两个人在包厢里唱《爱拼才会赢》。那些当年极尽浮夸全情投入唱这支歌的中年人,现在大概都唱不动了。

这批人,相信过《我的未来不是梦》(张雨生,1988)。太阳下低头,十字路口滴汗,苦虽苦,还有未来可追。不像现在,滴汗的被关在系统里,再奔波,也难出头。汪小姐的第一单响当当挣八万,一只脚踏进未来的梦里。歌手意外身死,为这首开头阿宝意气风发时响起的歌蒙上一层黑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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钟镇涛扮演的香港大厨

钟镇涛扮演的香港大厨来至真园救场,Beyond的《不再犹豫》(1991)在后厨的火焰中燃烧。后来汪小姐拔河,把对面的胖子连根拔起,打不死的Beyond港人精神又来助威。

在灰秃秃的黄浦江边码头,《光辉岁月》顶汪小姐的独立宣言。汪小姐的大志,比歌里称颂的曼德拉精神小了一圈。她的彷徨挣扎不是为了改变未来,是要证明自己。嵌入时代的大浪,小志气也大了三分,堪与歌并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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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. 小人物之歌

以前认识一个什么总,去卡拉OK只点一首《我是一只小小鸟》。膝盖硬梆梆,还要蹲着唱,就为了在“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”时一记头蹿起来,脖子伸得老长喊几声过瘾。

“小小鸟”是陶陶的歌。除掉一个芳妹,牯岭路海鲜老板陶陶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。可谁的生活,不像墙皮一块块剥落的墙壁。鸡零狗碎的事情多了,看到陶陶一回头,跟阿宝讲:“翅膀我有的,飞得脱伐?”我不相信,有人可以无动于衷。

戴军演的金老板,登场时既无色相,也无歌喉,把当初卢美琳相中他时的风采都丢到黄浦江里去了。出现在金美林的金老板,上来就是只赌鬼,畏畏缩缩色迷迷。他的失足坠落,把黄河路的盛极景象,捅出一只窟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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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老板

“我得到没有,无法解释得失错漏”,陈百强的《一生何求》(1989)是金老板的丧歌,也是金美林的告别曲。卢美琳跟李李借钱未果,说了一段命不命的话。她自己真信命也好,给自己做个台阶让出局没那么痛也好,《一生何求》把很悲哀的东西点破了。苦水流一地,像积水,映出已不完整的“金美林”三个字。

5. 黄粱梦,水中月

人生就像雾里看花,你问岁月:“点解啊?”岁月不响。九十年代风云变。流行金曲大浪淘沙,留下的歌里,多少都含有这种意味。

“悠悠岁月,欲说当年好困惑(《渴望》,1990)”,和“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”(《再回首》)是同样的心境。亦真,亦幻。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,故人往事俱已湮灭,“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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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总

深圳事了,范总坐着突突车还他的债去了。汪小姐从厂房里探出身子,冲他喊:“江湖再见”。要么梦里厢魂灵头再见吧。

卢美琳离开黄河路的时候,脑子里想着自己的命运,对黄河路的繁华永续,大概没有怀疑。现在黄河路的样子,她梦也梦不到。若果真梦到,要笑出眼泪。

眼看他起高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。黄粱梦,水中月。中国的文艺创作者这个情结一代代不忘。金宇澄也好,王家卫也好,谁来,都是众人作鸟兽散的结局。

梅艳芳《赤的诱惑》,夜东京和所有相聚终有一别的歌。“当飞花要片片飞,别离时刻真的不会改。”这是一首很温暖的歌。虽然,黄河路,上海滩,像阿宝这么有腔调的人,以后不会有了(曾经有过吗?),但,

“盼艳阳常为你照,

就如还回全部爱。

多少泪多少欢乐,

化作无尽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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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总